凤春山眼瞳略略一缩。
凤鸣道:“凡今之人,莫如骨肉相连。同是凤氏血脉,切忌骨肉阋墙,声气不应。如玉昆金友,既翕联芳,花萼相辉,棠棣竞秀,才是上上之策。”
凤春山牢牢盯着他,一字一字道:“因为兜兜中了伯奇,是不是?”
室内燃着点点清烛,亮若白昼,但这样的光芒却无法在凤鸣的面上投映出半分血色。他太虚弱,也太衰老。唯有细细凝睇,才能在那张布满纹路的脸孔分辨出青年时冰冷而俊昳的风度,曾经不可一世的凤天王。
他道:“伯奇既侵,她此生已经很难再有子嗣。”
凤春山道:“所以你现在指望着傅莲真肚子里的孩子?”
凤鸣没有否认,道:“若要嗣子,没有比凤鸣之子更好的选择。”
凤春山缓缓捏住了自己的指头,道:“殿下,你有考虑过兜兜的想法么?”
凤鸣道:“真正为她考虑的人,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泼了伯奇。”
一瞬间全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涌,轰隆如雷。厉鬼抓住了凤春山的喉咙,撕扯出眼睛看不见的伤痕。
——阳世奸雄欺天害理由直汝,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。我今日之为,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。
——她的血泪是血泪,别人的难道就不是了吗?
血与火的味道久久徘徊。那是一种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,能扼杀万籁,令灵肉支离破碎无以成形。是时深秋,万物肃杀凋零,再美丽的蝴蝶也注定活不到下一个春天。
“……罔论还任伤害她的恶徒至今逍遥在外。”
凤鸣声音平淡,宛如只在与她喝茶闲聊。但这孱弱疲惫的老人,声音比厉鬼更加森冷,无形的手指越发用力,几乎扼得凤春山发不出话来,满嘴都是咸腥的铁锈味,挤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千钧之重。
“是我……无能。”
凤鸣道:“我不在乎你过去的无能,我只告诉你,前车之覆,后车之鉴。”
某种预感浮现心头,似乎即将揭开伪装多日的若无其事,将现实的痛楚扯得尖锐淋漓。凤春山道:“第二是什么?”
凤鸣道:“区区一个方棫,几百条人命罢了,你的情爱哪有这么廉价?”
凤春山道:“殿下所言极是。”
凤鸣道:“所以有机会再遇上那方棫女子的话,趁早杀掉,然后忘了她。别像你娘亲那样,把一辈子都栽进去。”
凤春山缄默无言。
凤鸣道:“自你来到云元,无论外界声名如何,我一直任你所为。因为我知道,你不会让我失望。你敢于诛艾,视赤子犹草菅,果然从来不负修罗之名。曾不闻吐珠衔环,效蛇雀之报。你所回报的,远远超出了我给你的。”
他费力地盯着凤春山,牙齿快掉光,舌头也变得僵硬枯槁。
“……但我看了你十几年,这是你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我。”
凤春山终于发声,道:“殿下,你难道能忘了故世的先王妃么?”
凤鸣笑了,唤道:“你过来。”
凤春山依言上前,垂头俯瞰着他。
凤鸣伸出手,甩了她一个耳光。
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,但对于凤春山而言,不过如被蚊子叮了一口。她连睫毛也没有动一下,模样依旧美得让人弛魂宕魄,淡淡道:“殿下,你还没有回答我。”
这是具过于老朽而又千疮百孔的身躯,布满可怖的伤痕,乌黑虬结,如一条条交叠错乱的蛇与虫,收拧成僵硬的瘢块。无论是谁望见,都不会怀疑他在下一刻便会永远停止呼吸。
凤鸣道:“你每次看我,是不是都在想,我为什么还不死?”
凤春山不置可否,道:“我这次到夜澜,宇大监还曾向殿下问好。”
凤鸣低低道:“德音还活着……在向来寡恩的赢氏身边,四朝了,不容易,不容易啊……”他从空洞洞的齿缝中吐出破碎的字句,目光浑浊不清,“他劝过我,不要封什么王妃,让我离那女人越远越好。我偏偏……不信这个邪……”
那是一双看见过云烟的眼睛,也是一双燃烧起爱情的眼睛。
也曾琉璃钟,琥珀浓,吹龙笛,击鼍鼓,小槽酒滴真珠红,烹龙炮凤玉脂泣,罗帏绣幕围香风。而今青春日将暮,风烛残年,薄寒之中人,拼尽全力也只能吐出细微的尘沫与哑声。
死而不死,生而不生。
幽囚巫谢云烟的那一个月,饮食等物,时新果木,皆非洁静,难以入口。隔着重重笼牢,他抱着牙牙学语的凤猗,一边安抚女儿,一边温柔又残忍地看着妻子。想倾覆的与不想被倾覆的,想征服的与不想被征服的——
“你别走,好不好?”
他的妻子蓬头垢面,依旧不掩丰颐妙目。她摇头,坚定而执着。
近在咫尺,又远逾山海。
死讯从巫咸传来之际,他毫不惊讶,也不愤怒。他只是茫然,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哭是笑。人在世间,爱欲之中,独生独死,独来独去,当行至趣,苦乐之地,身自当之,无有代者。
他以为自己忘了。忘了她,忘了她的笑,忘了她的好。忘了他们,忘了他们曾有过的一切。早知弱水为天堑,终见灵衣拂月坛。
可曾悔过蟠桃花下路?
终究是,无端瑶瑟动哀顽。
凤鸣举起干枯扭曲的手臂,道:“是,我忘不了她!所以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!”他加重了语气,“凤春山,你难道想沦落如我吗!杀了她!忘了她!”
凤春山道:“殿下,我师姐也好,兜兜也罢,都这么告诫过我。我知道她们说得对,是金玉良言。我也确实想过这么做。”
你是不是想我死?
是。
我就知道。因为我也和你一样,我也想你死……我也想你死……
如果能杀了就好了,这世上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,一颦一笑牵动她的心神,一悲一欢毁灭她的魂灵。
“但是……”
但是,但是。前车之鉴。越怕重蹈覆辙,越要遭遇意外。
“我娘亲也想过杀了那个男人。可她第一次下不了手,就再也无法动手了。殿下所言不错,是我无能,请殿下责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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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傅氏家训化自明范立本《明心宝鉴》治家篇。
下章霜宝登场啦XD
最近评论好少……只有个位数……因为大家都比较丧吗……_(:з」∠)_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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