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风乍起, 携来纷纷雨丝。
“你……”字句黏在喉头, 倒不出去。绿酒咬了咬唇。
“你母亲在哪里?”
凤欢兜的眼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芒。仿佛刀剑的影子,撕开了一道伤痕。
绿酒蓦然后悔。她不该撕开。
凤欢兜道:“我母亲已经回去了。”
绿酒凛然惊动, 不禁问道:“她……她回去了哪里?”
凤欢兜勾了勾唇,道:“你想不想看?”
绿酒诧异道:“在这里?”
凤欢兜随意一扬手, 空空落落,道:“她就在这里。”
生而在世,不知肝胆, 生是白生,死是白死。没有来处,也没有归宿。
鱼不可脱于渊, 神龙失埶,即还与蚯蚓同。凤凰蒙难, 也像被冲到岸上的虾蟹一样无助。化为灰烬, 尽皆落入黄土天地。
绿酒轻吸了一口气, 涩然道:“对不住。”
凤欢兜道:“没什么好对不住的, 我不在乎。”
她确实不在乎。
除却死生无大事。
言辞不过口角轻薄。只有真正眼睁睁望着红颜笑语化为焦黑骷髅, 皮囊已经灰飞烟灭,才会明白在死亡面前,人间一切喜怒哀乐皆虚化。何必对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三魂六魄介怀?
母亲再也不用为了她们两个忍着血泪苟活,继续在这人间受苦了。
她只觉得欢喜。
“何况,也轮不到你来和我说。”
绿酒明明知道她言语冷漠, 可瞅见那眸子的依稀水光, 心里蓦地一紧, 掏出了帕子递给她。
凤欢兜怔了一怔,迟疑了片刻,还是接过了绿酒的帕子。
是绿酒亲手缝制的红罗手帕子,中心细画一双蝉。上头熏染了百濯香,殊方贺川天香山所出。凡经践蹑宴息之处,香气沾衣,历年弥盛,百浣不歇。
凤欢兜接过手帕,居然盯着看了一会。她本就生得玉面檀唇,秋水剪瞳,忽然莞尔一笑,颜色更盛,道:“没虾,你脑子是不是不好?”
绿酒道:“不用就还给我。”
凤欢兜把手帕往身后一藏,吐音如流水滴泉,道:“玉你不给也就算了,连个帕子都这么小气?你那一份怜香惜玉的同情心呢?”
绿酒面子有些挂不住,道:“谁怜香惜玉了!”
凤欢兜道:“你刚才以为我哭了,所以给我帕子,想让我擦眼泪,不是吗?”
绿酒道:“你想说什么?”
凤欢兜笑意一敛,道:“你这心思还是省着点,留给自己好。”方才那堪怜的泪眼如芥子山一梦,惘然无踪。绿酒眼前只剩一双凤目璀璨,如能慑人魂魄,“往后有你哭的时候。”
在这样的人间姝丽面前,一切皆空,声色惨淡,万马喑哑,连针尖似的呼吸都无法见容——熟悉,太熟悉了。
但不是皇甫云来。
而是……
绿酒瞪大了眼睛,道:“凤竹?”
不,也不是凤竹。
她想起凤竹离开的那一夜。
她在事后无数次地回想,那个时候的自己,到底看到了什么。可一切记忆都并不明晰,而是如梦里看花,隔着恐惧的影子。曾经蒙昧的眼睛不再懵懂,青涩如小兽的笑只余下彻骨的冷厉,仿佛虎狼,再镇静不发,牙齿缝里也涔涔滴着血。那副模样陌生得可怖。
那并不是她所熟悉的人。
无论被扎了多少个小人偶,都不会生气。
最不高兴的时候,也就是抿着嘴,抬头看着墙上慢慢爬过的守宫。
睁着一双茫然的眼,连粽子线都不会解,捧着蛋黄肉粽,一口一口找肉吃。
总是被她嘲笑,有时候傻傻不知道反击,有时候一开口又气得她七窍生烟。
她不喜欢她,甚至有些讨厌她。但是,但是——
“凤竹?”凤欢兜将这个名字略一品味,“哦,这个就是她给我姊姊取的名字,对吧?我第一次听人回禀的时候还稍微惊了一下,也真是误打误撞,巧了怪了。”
绿酒问道:“什么巧了怪了?”
凤欢兜一弯眼,口若朱樱,皓齿细洁,道:“我姊姊姓凤。”
凤姓姊妹,这般风华。
目断四天垂,有云东来。
浅情终似行云无定,一去无踪迹。
绿酒只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大掌扼住了,仿佛回到了那一天,被凤竹捏住命门,死生一线,难以发声。
修罗在人间,修罗在她的眼前。她居然能从那只凤凰手里逃出生天。
绿酒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力气,道:“你是……凤欢兜?”
凤欢兜眼如秋波,道:“没虾,原来你没有我想的那么瞎。”
绿酒险些跳起来,颤抖牙关,质问道:“她是你派来的?是你派她来勾引我家娘子的?……你想做什么,你们想做什么!”
凤欢兜撇了撇嘴,道:“才刚夸你,就说这种蠢话,你真是不禁夸。你觉得我是疯子,会让我姊姊和那个姓皇甫的扯上干系?”
姊姊。
这个字眼并不陌生,但绿酒现在才真正理解其间含义。她出口的声音几乎是吟呻,艰难道:“她是你姊姊……可……我家娘子是你……”
凤欢兜道:“你不是早就猜出来了么?你家那个娇娇小娘子,就是我的好妹妹啊。”
绿酒呼吸一凝。
凤欢兜看着她的表情,笑得更欢了。
在凤春山护送使团离开云元的那一日,她在王府门口徘徊良久。最想说的挽留话说不出来,最终只能化为一句近乎凉薄的问句:“姊姊,你会放弃仇恨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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